2017年6月30日 星期五

「我要回家」─ 最後的願望還是絕望?


反覆住院的阿崑伯

自從阿崑伯住院以來,敏惠的日子就變的忙碌許多。雖然在病床旁有外籍看護阿蒂幫忙照顧,但是每天要從木柵搭車到中正區,得花去不少時間,還需要買尿布、營養品、叮嚀好阿蒂住院該注意的事情。要不是已經退休了,還真是忙不過來呢!妹妹素惠住的比較遠、又還在上班,只有假日才能來幫忙。

阿崑伯今年已經八十九歲了,以前是一名公務員,那時候的日子可不好過,但是跟太太兩個人省吃儉用,也是把三個孩子帶大,還都受了高等教育。他最驕傲的就是長子明雄,大學畢業後就拿了獎學金到美國讀書,讀了博士後就留在美國發展,他總是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在美國住多大的房子,但自己其實一次也沒去過。

生活的壓力讓阿崑伯從年輕開始就煙不離手,一抽就是四十幾年。平時覺得身子挺硬朗,雖然有高血壓又有糖尿病,但他老老實實吃藥,病情控制的還可以,平時跟老朋友喝喝茶下下棋都沒有問題。

這一切到了五年前都改變了,阿崑伯在散步的時候突然胸口一緊、冷汗直冒,連忙叫了計程車送急診室,檢查出來是心肌梗塞,當天緊急做了心導管,放了三隻支架,這才好不容易穩定了下來...

從此之後阿崑伯的日子就沒那麼快活了,老是常常覺得喘,有時走路會喘、有時平躺會喘,要是喘的受不了就到急診去報到,住院幾天打個利尿劑、吸個氣管擴張劑又會舒服許多。醫生說他的心臟收縮功能只剩30分,正常人要50分。他心想自己年紀那麼大了,有小伙子的一半也還夠用吧!但是女兒敏惠可不放心,請了外籍看護阿蒂來照顧他。

兩天前開始,天氣轉冷,阿崑伯的老毛病就又犯了。呼吸開始不順,胸口緊緊的,還不停地咳嗽,沒想到隔天發高燒到39度,整個人都虛弱下去,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,飯也吃不下,阿蒂趕緊打電話給敏惠,然後叫了救護車直送到醫院去。

肺炎、心臟衰竭、慢性腎臟病、慢性肺病、糖尿病、高血壓照例主治醫師又講出了阿崑伯的一連串疾病,長的敏惠都要記不住了。但敏惠心想每次住院都是打打針,過沒幾天比較不喘就會出院了,這次應該也一樣。


現代維生醫療成為續命大法

只是這一次跟前幾次似乎真的不太一樣。即使施打了抗生素,過了一天高燒還是沒有退,那天晚上阿崑伯突然呼吸變的非常費力,氧氣都調到最高了還是氣喘噓噓,人也變得很躁動,一直想要下床,無論阿蒂和敏惠怎麼勸都沒有用。護理師趕緊連絡值班醫師張醫師,抽血、胸部X光,結果都很糟糕。眼看阿崑伯越來越喘,張醫師連忙請家屬到走廊去,呼叫護理師準備緊急插管!

即使已經施打了鎮靜劑,要扳開阿崑伯的嘴巴還是費了一番功夫,先將喉頭鏡的尖端塞進喉嚨深處後往上挑起,勉強看見半個聲帶,接著把直徑約一公分粗的氣管內管經過嘴巴、喉嚨及聲帶塞到氣管深處。

再次進入病房的敏惠簡直嚇壞了,阿崑伯雙眼緊閉,嘴巴裡伸出一隻長長的管子接在一台機器上頭,那台機器發出呼呼的聲音,然後阿爸的胸口就跟著起伏,彷彿不是他自己在呼吸一樣。鼻子上也多出了鼻胃管,尿布裡伸出尿管,護理師說這些都是「必要的措施」。張醫師告訴她現在加護病房滿床,得先留在一般病房觀察。那天晚上躺在陪病床的敏惠和阿蒂都很無助。

隔天阿崑伯轉到加護病房之後,敏惠終於鬆了一口氣,只需要早晚各去看一次,終於有時間打長途電話給遠在美國的大哥,告訴他父親病危的消息。明雄聽了非常驚訝,但是告訴敏惠因為工作有事走不開,最快下周才能回去。

阿崑伯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,更糟的是尿液變的很少。即使給予了最高劑量的利尿劑,尿袋裡仍然是空空如也。原本就不好的腎臟,加上這次嚴重的心臟衰竭惡化,連帶地也遭了殃,這下子非洗腎不可了。敏惠心想一定得讓父親撐到下周大哥回來為止,心一橫就同意接受洗腎治療。

長長的洗腎導管穿進阿崑伯的右腹股溝,老人家的血管不太好找,醫師前前後後試了好幾針。無聲的洗腎機被推來床邊,從洗腎導管裡抽出血液,經過透析後輸回去。洗腎機一接上去以後,阿崑伯的血壓就開始掉,根本無法將水脫出來。

住院醫師只好在阿崑伯的右邊頸部再放入一支中央靜脈導管,掛上升壓劑邊打邊洗,才勉強脫出一些水來。中央靜脈導管的大小比洗腎導管小一些,但也已經讓阿崑伯的全身上上下下都插滿管子了。

全身的浮腫和肺部的積水在洗腎之下終於開始消退,抗生素也發揮了效用,高燒退了下來。阿崑伯終於醒了過來,在人的叫喚之下能夠張開眼睛,對於某些問題會點頭搖頭。

主治醫師陳醫師告訴敏惠,從今以後阿崑伯很可能必須長期洗腎,而當前的下一步是移除呼吸器、拔除呼吸內管,但是從胸部X光片的變化看起來,肺部積水仍多,而且心臟超音波顯示心臟功能除了原本的30分又降到更低的20分,隨時有可能因為急性心律不整而發生急救。

敏惠和阿蒂每天都來幫阿崑伯按摩腿部,看能不能讓水腫好一些,後來阿崑伯消化不好、肚子脹氣,護理師建議用薄荷油按摩肚子,她們也抹的很勤奮,空氣中全都是薄荷油的味道。呼吸治療師每天會嘗試讓他練習脫離呼吸器,但總是過了半小時以後就因為呼吸急促而把機器接回去了。

阿崑伯的精神倒是有變好一些,偶爾可以用手在白板上寫字溝通,但是因為手抖字跡很難辨認,護理師和家人常常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,阿崑伯的脾氣變的十分暴躁,老是想動手拔管子,不得已之下護理師只好用手套套住阿崑伯的手並且固定在床上。


該不該急救的訣擇

兒子明雄終於從美國回來了,第一次進入加護病房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印象中兩年前看到阿爸的時候,還是個會下棋、會罵人的老人,而現在的阿崑伯卻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自由,全身上下插滿了氣管內管、鼻胃管、尿管、洗腎導管、中央靜脈導管、動脈導管,兩隻手都被綁在床沿。

陳醫師和家人們商量,經過這兩周的治療,病人的狀況勉強恢復到可以嘗試拔管的程度,但拔管失敗機率不小,這次討論的目的是要請家屬決定,拔管之後如果再度呼吸衰竭的話,要不要再次插管?

明雄問說,那如果再度呼吸衰竭,不插管會怎樣?陳醫師老實地說,病人很可能在幾天內死亡。明雄立刻大聲的說那怎麼可以!當然要救阿!還有沒有什麼最好的藥,自費都沒有關係!帶著一絲愧疚,明雄決定,竟然回來了就要好好照顧阿爸。

敏惠在一旁默不吭聲,心裡想著這兩個禮拜看著爸爸這麼痛苦,想動也不能動,常常兩眼無神的看著她,是不是就拔管讓他舒服就好,不要再插管了?但是看著大哥說的這麼斬釘截鐵,自己這個嫁出去的女兒也不好說什麼

兩天後的上午,呼吸治療師幫阿崑伯移除了呼吸內管,阿崑伯張著嘴巴大口呼吸著,明雄和敏惠在旁邊不停給他打氣,明雄自掏腰包幫父親補充白蛋白注射液,滿懷希望這次一定可以轉出加護病房。

但是到了隔天下午,阿崑伯開始肚子劇烈的收縮,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,才能吸進一口氣,心跳也飆破了140下。這個月的加護病房住院醫師是世翔,他嘆口氣的看著白花花的胸部X光片和紅通通的抽血數據,知道阿崑伯沒辦法再撐下去了,於是給病人打了鎮靜劑,將嘴巴撐開後將氣管內管塞了回去。

阿崑伯再次清醒以後,警覺到管子又被放回去了以後非常氣憤,全身不停的扭動,如果護理師靠近做治療,甚至要踹她們,護理師不得已只好把他的雙腳也約束起來,而且給他打一針鎮靜劑。


我要回家

陳醫師請明雄和他的姐妹們一起來醫院一趟,向他們解釋他們的父親即使經過兩周密集的治療,仍然無法脫離呼吸器,主要的原因是心、肺、腎等器官的狀況太過惡化,如果要繼續積極的治療,就必須要先做氣切手術,減少氣管插管的併發症,然後轉入呼吸照護病房長期訓練,慢慢嘗試脫離呼吸器。

氣切手術就是在病患的喉嚨上開一個洞,放進氣切套管,然後接上呼吸器的管路。氣切套管可以定期更換,減少感染機會以及病人的不適。但是在台灣人的傳統觀念裡,在身體上打洞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。明雄、敏惠和素惠三人討論了一陣子,但最後兩姐妹還是都聽從哥哥的意思:只要有恢復的機會,就不放棄!

外科醫師被照會來跟病人和家屬解釋氣切手術的做法和風險,解釋完了以後將同意書交給家屬,並且問了阿崑伯一句:「阿伯,你有沒有同意接受手術?」其實明雄和敏惠也無法確定最近老是睡睡醒醒的阿崑伯,到底有沒有聽懂手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但是這一次阿崑伯倒是很明確的搖了搖頭。外科醫師看到這個情形,轉頭和家屬解釋說,如果病人本身不同意的話,手術就無法進行。

敏惠和素惠跑去找住院醫師世翔,指著阿崑伯說,拜託醫師再跟爸爸解釋一下氣切手術是什麼,他一定是沒有聽懂,才會搖頭,好好跟他解釋,他一定會懂的!阿爸以前人很精明,他其實都聽得懂,你再跟他說說看!

世翔經不住家屬的要求,開始向雙眼直視前方的阿崑伯解釋起了手術的過程,但無論他說什麼,病人都眼神空洞,沒有什麼反應。世翔拿起白板,請他寫出究竟同不同意手術。

阿崑伯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筆,在白板上一筆一劃吃力地寫了起來。雖然平常阿崑伯寫的字常常讓人難以辨認,但今天世翔卻看懂了,因為寫的很簡單:「我要回家」,阿崑伯反反覆覆寫的不外乎是「我老了,可以回家了」有時候會寫的比較長,但回家是一定會提到的。

由於阿崑伯遲遲不肯點頭,事情就這麼拖延到了下個月,世翔也換到了下一個單位。從同事的口中輾轉得知,某一天晚上阿崑伯突發心律不整,還沒了呼吸心跳,經過電擊急救之後呼吸心跳有回復過來,但從此意識變得更加模糊。

由於阿崑伯沒有辦法表達意思,於是他的家人們就代他簽署了氣切手術的同意書。手術順利的完成了,但是阿崑伯依舊沒有清醒過來,任憑機器將空氣打入胸腔內,製造出儀器上看似正常的心跳和血壓。

阿崑伯被轉入呼吸照護病房,接上附有訓練功能的呼吸器,持續進行呼吸訓練。明雄也回到美國,和醫院連絡的任務又回到了敏惠的身上。這時阿崑伯已經住院超過一個月,身上的管子仍然只有多沒有少,只是將洗腎的管路換成了左胸口的永久性洗腎導管。

呼吸訓練仍然繼續持續著,但是每當呼吸器的參數開始調降的時候,往往又會發生發燒、呼吸喘的情形,反覆的肺炎、肺積水、泌尿道感染,折磨著這句衰老的身軀。兩個星期又過去了,阿崑伯只有在狀況比較好的時候會張開眼睛,但是雙眼無神,雙手雙腳也不再需要約束,因為無力掙扎了。

一天上午阿崑伯的呼吸突然變的急促,呼吸器和監視器不停地發出警報聲,血氧濃度也下降許多。照了胸部X光後發現右側大片氣胸,可能是因為受損的肺部經不住長期使用呼吸器用壓力將氣體打入,造成肺泡破裂,大量氣體漏到肋膜腔裡。於是醫師在床邊緊急切開右側腋下的皮膚,穿入直徑約一公分粗的胸管進入胸腔,另一端接上引流瓶,將空氣抽出來,這才脫離險境。

呼吸照護病房的趙醫師這時又再度跟家屬提起了「放棄急救」的事情。畢竟阿崑伯的狀況每況愈下,什麼時候會回天乏術實在沒有人能夠預料,如果哪一天真的呼吸心跳已經停止了,這時候再對他施予心肺復甦術,恐怕救回來的狀態會比現在更糟。

敏惠每天都很努力的幫阿爸按摩,醫師建議的自費藥品也一律照單全收,但是為什麼阿爸卻一天不如一天呢?敏惠的問題,醫師沒有辦法給她滿意的答案,求神問卜也得不到滿意的答案。

於是她又打給了哥哥明雄,告訴他醫師提的建議。明雄回答她說,當初他回美國之前,「阿爸不是還好好的嗎!」,那時候氣切手術剛做完,在呼吸器帶動之下,呼吸都很平順阿,不是進入呼吸照護病房訓練一下就可以脫離呼吸器了嗎?怎麼會又更糟了呢?他對阿爸有信心,他以前那麼強壯,一定會好起來的,請醫師無論如何都要救下去!敏惠把明雄的決心告訴趙醫師,趙醫師也只能無奈的點點頭。


最後的解脫

但是該來的那一天總是會到來。兩周後的一天,又剛好輪到世翔值班,被護理師通知阿崑伯又再度呼吸急促了起來。等世翔到了現場發現,這一次病情更加嚴重,連血壓都掉了。護理師告訴世翔一周前右側腋下的胸管因為阻塞所以被移除了,世翔覺得這次的情況跟上一次的氣胸很像,但是因為血壓不穩,這次來不及先做胸部X光確認,就決定立刻在右側腋下再放置一次胸管。

但是針頭一刺入胸腔,反抽出來就全是鮮血。放入胸管之後,更是泊泊流出深紅色的鮮血,只好先將胸管夾住,避免失血過多。但是轉眼之間,阿崑伯被發現已經沒了呼吸心跳,全員立刻開始進行心肺復甦術。

護理師、世翔、隔壁病房找來的其它醫師們,輪流在阿崑伯身上進行胸部按壓,幾分鐘之後,阿崑伯恢復了心跳和微弱的脈搏,大家鬆了一口氣。這時候敏惠已經趕來了,「昨天阿爸還好好的阿,怎麼會」對於父親康復的期望一再落空,她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。

世翔再次跟敏惠告知,這次研判是胸腔裡的大出血,恐怕是非常難救了,就算去開刀也是兇多吉少,病患年紀那麼大,要不要考慮放棄急救?長期處在壓力之下的敏惠聽到這句話徹底的崩潰了,「為什麼一直要我決定這種事?我不知道!我不知道!」

這時阿崑伯的血壓再度量測不到,一摸果然脈搏消失,於是一夥人再度開始一輪急救。輪到世翔的時候,雙手交疊往病人胸口上一壓,感覺到幾乎沒有阻力,「肋骨都斷了吧?」世翔心想。看著阿崑伯那張無言的臉,世翔想起他曾經努力的在白板上反覆寫的那句「我要回家」,可惜他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,而是在加護病房裡,順著子女的願望,進行著一輪又一輪的「治療」。

經過十幾分鐘,阿崑伯竟然又恢復了微弱的脈搏,連世翔都覺得不可思議。升壓劑已經都用到最大的劑量,但是血壓僅僅在40~50間徘徊。果不其然,五分鐘後,脈搏又消失了

世翔覺得受夠了,他已經不想再對已經沒有希望的病患再繼續急救下去,這對往生者來說是一種殘酷的對待。他趁著其它人在急救的時候,衝出去想要找敏惠,想要請她進來看看,急救是多麼殘酷,請她替病人想一想,考慮放棄急救,給予病人最後的平靜。

但他跑出去發現敏惠並不在那裡,找遍整個樓層也找不著她,無奈之下只好回到病房裡繼續急救。就在這時候敏惠衝進病房裡面,手裡拿著手機對準所有的人,像是護身符般的舉在胸前,大聲的說「我哥哥說要急救到底!我哥哥說要急救到底!」她反覆說著這句話。

詭異的是,世翔從敏惠的嘴角看到一抹微笑。他確定他沒有看錯,那是一抹微笑,一種壓力釋放的輕鬆,一種終於不用下困難決定的解脫。

後來醫護團隊把簡稱「Thumper」的氣動心肺復甦機架在了阿崑伯的身上,讓無言的機器繼續壓著無言的身軀,一下又一下,直到滿三十分鐘後,宣布急救無效。出乎意料的,敏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。

因為施打了過多的急救藥物,直到40分鐘後,心臟才完全停止電氣活動,心電圖才終於回歸於一條直線。宣布死亡後,醫師和護理師開始一個又一個的移除阿崑伯身上的管路,全身上下竟然有九個管子之多!全部移除之後,世翔彷彿看到一個完整的、終於解脫的阿崑伯。



以上情節純屬虛構,如有雷同純屬巧合。

延伸閱讀:

沒有留言 :

張貼留言